作者:李筱天
“每一個模糊的木塊,都是一個被切開的整體的碎片。它們不再完整,卻還帶著歷史。它們代表了那些被從語言中放逐的、被創作過程中舍棄的東西,就像我寫下又放棄的句子?!?/span>
雷藝晴,《舀一碗水去拜訪山泉》,2024,木頭、手工紙、相紙、宣紙、復寫紙、木屑、線、釘子,“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2024屆畢業展”展覽現場. 攝影:雷藝晴. 圖片由雷藝晴提供.
在作品《舀一碗水去拜訪山泉》中,雷藝晴將各種形態不一的,棱角分明的,雕刻過的,殘缺的、模糊的木頭碎塊,用一種看似有意又好像無意的方式散布于展覽空間。
這些碎片不帶有明確的敘述,也無意成為“結構性”的裝置;它們漂浮、互斥,卻又彼此牽連,如同意識中的斷片、記憶的殘響。
從一種更加觀念先行的角度出發,這是從一種材料的狀態中緩慢靠近語言的邊界。在追尋一個“完整作品”的過程中,她所真正質疑的,正是“完整”這一概念本身。
在制作的過程中,當她試圖建立一個確定的形態時,卻反而被那些不斷堆積、模糊、未被納入結構的碎木屑所包圍——最終,她意識到,并沒有什么是非要被樹立的,也沒有哪一種執念是必須被完成的。真正真實的,是她所處的那個當下,是那種在未完成中繼續停留的狀態本身。
在她看來,這些木塊并非材料意義上的“邊角料”或“剩余”,而是創作過程中的語言碎片——那些未被命名的念頭、在制作中自然脫落的思緒,以及本應被遺忘卻反復回返的感知痕跡。它們不是結果的殘余,而是過程的遺跡,是一種不被整合的存在方式?!拔也辉賵讨谀繕?,”她說,“我允許它們變形、跳躍,允許自己不知道它們最終會指向哪里?!?/p>
因此,與其說這是一件關于木頭的作品,不如說是一場與“遺留物”的共處;與其稱它為一件雕塑作品,它更像是一種寫作——一種由身體、過程與材料共同構成的非語言敘事。在這樣的創作邏輯中,雕塑不是造型,而是言語失效之后的一種回應。
雷藝晴,《舀一碗水去拜訪山泉》,2024,“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2024 屆畢業展”展覽現場. 攝影:雷藝晴. 圖片由雷藝晴提供.
她在這些木塊之間嵌入了三本藝術家書籍——攝影、圖像與文字。它們仿佛時間的“窗口”,觀眾必須親手翻閱。Installation-as-book, book-as-body:她的許多雕塑性動作,如同文本或日記一般展開,閱讀與觀看本身成為一場身體的回返。
一本名為《山河》的風景攝影書,記錄了她初到美國時的異鄉凝視;一本形狀不規則的裸體肖像集,探討身體、空間與觀看之間的張力;而第三本,則僅由文字構成,寫下她在拍攝時的對于短暫存在的感受,旅行和偷得的當下。
她將攝影書嵌入展覽裝置中,觀眾必須蹲下、坐下、小心地翻頁,才能進入這場親密的會面。她說:“這些書是窗口,也是重量?!?/p>
對她而言,物體——無論是照片、木塊、玻璃,還是文字——都是不穩定意義的容器,承載著脆弱、觸覺經驗與易逝的存在痕跡。作品不需要被理解,而是邀請被靠近、被感知、被等待。
雷藝晴,《舀一碗水去拜訪山泉》,2024,“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2024 屆畢業展”展覽現場. 攝影:雷藝晴. 圖片由雷藝晴提供.
透明、游蕩的靈魂
她說自己是“游蕩的靈魂”。這個說法既是一種透明的自我認知,也是一種身份在世界中的浮動狀態。她穿行于不同城市與語言之間:從深圳出發,去往美國,學習雕塑、繪畫與玻璃制作;再移步至倫敦,在皇家藝術學院繼續深挖材料與空間的詩性邏輯。如今,她在香港暫居,繼續她在“空間—身體—語言”三者之間的感知流動。
透明是保持多重敘事的空間,允許透明的進入就是允許觀眾穿越作品本身,看到一種未定形的詩意狀態。透明是一種感知的質地?!拔蚁M愦┰轿?,打破規則,變得像我一樣脆弱?!?/p>
雷藝晴并不熱衷于固定的媒介界限。她說:“我并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雕塑家’。我關注的是身體經驗、時間碎片、情緒的回返,這些東西可以以任何形式存在?!彼淖髌肥遣牧系?,是影像的,是寫作的,是行為的;是需要被觸碰、被呼吸、被等待的。
雷藝晴最常提及的一個詞是“感知”——不是遙遠的抽象,而是貼近身體的細微感受。她喜歡行走,喜歡陌生街區帶來的不安,喜歡讓身體進入一種遲鈍卻開放的狀態。
她寫道:“走在金色麥田里,干草、灌木、枝椏沒過我的頭。陽光、氣味、體溫、植物的毛絨質地都讓我眼花繚亂。我的身體變得渺小,只能關注這些觸手可及的細節。那一刻,我意識到,這種感受和我在吹玻璃時的狀態一樣——完全沉浸于物質與動作本身,目的反而模糊了?!?/p>
雷藝晴不追求“意義”的確證。在她看來,作品首先是一種經驗的載體,是從身體出發的語言,而非指向語言的身體?!拔覍δ切┪幢幻臇|西更感興趣。我想抓住的,是語言無法描述的情緒,是那種在鐘乳石上滑行的水珠,在溶洞中回蕩的聲音,在陌生城市玻璃大廈之間閃爍的幻象?!?/p>
雷藝晴,《舀一碗水去拜訪山泉》,2024,“倫敦格林威治社區與藝術中心”展覽現場. 攝影:雷藝晴. 圖片由雷藝晴提供.
攝影是回望,也是逃逸
攝影是縫隙,也是入口
雷藝晴的攝影,是感知的回聲,是流動生活中的暫停鍵。她喜歡大畫幅相機的穩定、沉靜和緩慢,它讓她從時間的洪流中抽離出來?!皵z影對我來說,是內容大于形式的。它是一種回望,是我在生活里尋找‘定格’時刻的方式?!?/p>
她曾拍下異鄉街區中模糊的建筑、窗簾在風中搖晃的瞬間、玻璃昆蟲的光澤、陌生身體的弧線。作為一個亞洲女性行走于西方街道,她常常體驗到一種被注視的壓力——在按下快門的一刻,她既是在看,也是被看;鏡頭既拉開了距離,也投射了自身的影子。她說:“鏡頭是分身,是武器,也是鏡子?!?/p>
她的攝影也指向自我:身體裸露并非展示,而是剝去身份標簽之后,一種赤裸的存在狀態——柔軟如巖石表面的舊痕,靜默如水中沉沒的底片。有時,她會將這些底片封存于水晶球中,在旋轉與沉淀之間,重新構建一個透明的時間容器。
她說自己對“攝影書”情有獨鐘,因為書是可以被攜帶、傳遞和觸摸的?!八袷且环N儀式,觀眾翻頁的方式,就是他們與作品對話的方式?!?/p>
雷藝晴,《舀一碗水去拜訪山泉》,2024,“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2024 屆畢業展”展覽現場. 攝影:雷藝晴. 圖片由雷藝晴提供.
語言的廢墟,書寫的自療
盡管雷藝晴對語言保持謹慎,她的創作卻始終繞不開寫作——那是一種不穩定、模糊、帶有自我剖析性質的寫作。她在作品中頻繁地引用夢境、記憶、哲學片段與詩意句式,也曾坦言:“我時常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失語狀態,我在努力組織被放逐的詞語,嘗試觸碰那些隱藏的夢、幻想和情緒?!?/p>
她鐘愛心理分析中的“非自愿記憶”概念,即記憶并非主動喚起,而是在某個瞬間、自行回返?!皩懽鞯倪^程,是我允許記憶回來的過程。它既是一種記錄,也是一種療愈?!?/p>
她在某次展覽中說:“我整個人都在一種半透明的狀態中。我創作的,不是物本身,而是那些無以言說的存在的邊緣。”
藝晴的文字是容易讀的,就像坐車時望向窗外,風景自然地流動而過。但她的攝影作品卻需要時間去顯影。也許,她原本就試圖進入的,是一個既永恒又瞬間的空間。這個空間本來是混沌的,永恒與瞬間緊密交織、緊貼在一起。而她用自己的身體、用她的眼睛(不論是模糊還是清晰的視力)、以及手中的工具,慢慢將它們擠開,進入其中。她的存在本身,正是這種張力得以生成的證據。
所以,她作為創作者的存在是遭遇的人需要用時間感知和理解的。當你明白這一點,你的體驗也會發生變化。對我而言,她所帶來的空間感,她所帶來的“自己”,在這本書里已經超越了攝影作為觀看媒介的意義。那種流離失所、置身事外的感受,仿佛成為了一個泉眼,從中涌出的東西不斷匯聚、流淌。
雷藝晴,《舀一碗水去拜訪山泉》,2024,“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2024 屆畢業展”展覽現場. 攝影:雷藝晴. 圖片由雷藝晴提供.
游牧的實踐:不安中的穩定方式
“我是一種游牧狀態下的創作者?!彼拱椎卣f。長期漂泊在不同國家城市之間的她,很早就學會了如何在不穩定中尋找創作方式:沒有設備,就寫作;沒有工作室,就制作便攜的雕塑;沒有空間,就以攝影和藝術書替代裝置;甚至直接把作品放進公共空間,觀察路人的反應。
“我比較想調研的是游擊藝術(guerrilla art)、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這些。那些身份背景跟我一樣游蕩的人,是怎么創作的?”
雷藝晴的藝術,不是為了傳遞答案,而是為了延伸提問。她反對語言的命名性,反對形式的確定性,也反對藝術作為“可解釋對象”的簡化趨勢。她創造的,是短暫的空間,是模糊的圖像,是必須身體在場才能感受到的微妙經驗。
她是游蕩的,但她也在創造可以暫時“駐留”的場所——那些用玻璃、木頭、照片、紙張、文字構建的“感知之所”。她用作品告白,也用沉默對抗過度表達的世界。
“我不再追求確定。我允許作品變形,允許思緒跳躍,允許自己迷路。我相信那些漂浮的碎片,也相信它們之間的連接?!?/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