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r. Donkey’s Daydream,11.75” x 15”,Oil, oil pastel, and acrylic collage on board,2024
文_付朗
第一次看到龔若愚的畫,就被他畫面上迸發出的情緒牢牢抓住。那是他2024年底的一系列作品,藍驢的形象以不同形態出現在畫面中,有的脖子上墜著鈴鐺、有的雙眼蒙上眼罩,作品特意突破畫框邊界進行了雕塑和綜合材料的拓展,更加劇了整體的視覺沖擊感,似乎隔著屏幕都能聽見驢子的嘶吼聲。

Mr. Donkey Messed Up,14” x 17”,Oil, nail, jute twine, and bell on board,2024

Untitled (Grind Ready),10” x 9.5”,Oil, oil pastel, and dura-lar collage on board,2024
無疑,若愚筆下的驢是具有象征意味的。而他近期在紐約A Space Gallery舉辦的最新個展“笑點之下”(Beneath the Punchline)則讓人看到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這位青年藝術家的探索和蛻變。在具象與抽象,視覺與語言的轉譯之中,他的作品更加成熟而松弛,更重要的是,隨著形象的隱匿,潛意識浮現并得以于伸張真實的自我,讓我們聆聽到“笑點之下”,一位游走于中美藝術教育背景下的青年藝術家的困境、掙扎、黑色幽默中的自嘲,與篤信當下的執著。
文化碰撞與身份重構:從“拉磨的驢”到跨文化的自我覺醒
“驢”的意象成為貫穿龔若愚創作的核心隱喻。這一形象其實在藝術史中并不少見,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Goya)的《狂想曲》(Los Caprichos,亦譯為《奇想集》),他通過寓言中動物和夸張的角色來影射所謂文明社會中的弊病和荒謬,而戈雅筆下的驢常指涉那些缺乏獨立思考、盲目追隨權威或傳統的人。

弗朗西斯科·戈雅筆下的驢
在中國文化中,驢甚至有著極為矛盾的隱喻:有人認為它溫順而吃苦耐勞,有人則稱其為愚鈍、固執的“黔之驢”。受相聲“鈴鐺譜”的啟發——驢拉磨時掛的鈴鐺叫“偷嘴鈴”,鈴鐺響起代表它正在工作,鈴鐺一停則說明它在偷懶兒,便會招致主人的鞭打——龔若愚認為自己既是那頭驢,又是持鞭者。他將自身投射為“驅策者”和“被驅策者”的雙重角色,在跨文化語境中不斷激勵自己、鞭打前行。
這讓我想起《大話西游》片尾里的那句經典: “他好像一頭驢(狗)啊…”而深入了解龔若愚的留學經歷和創作,我更想說,他應該是頭“倔驢”。

Two Seconds of Eloquence,12” x 14”,Oil, oil pastel, and dura-lar collage on board,2024

Regression — Babes’ Battle,61 x 48.75”,Oil, oil pastel, and acrylic collage on canvas,2024

Mr. Donkey’s Death,36 x 48”,Oil and Pastel on Canvas,2024

No Tomorrow,10.5 x 9 x 4.5”,Oil on warped steel sheet,2024
出生于北京的龔若愚打小就喜歡連環畫、小人書,圖像對他的吸引仿佛一種本能的召喚。10歲時,他開始學習素描并慢慢接觸油畫,15歲到美國上藝術高中便開始接觸藝術史、雕塑、版畫、紡織、服裝等各門專業。本科就讀于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的龔若愚是插畫系的榮譽畢業生,而他現就讀于紐約藝術學院油畫系攻讀碩士。在學畫這條道路上,龔若愚始終知道自己要什么,美國插畫系的教學更注重多元探索和實驗,于是大二疫情期間,若愚便回國進入中央美術學院寫實油畫創作高研班進行深造?!皣鴥冉虒W非常重視技法的夯實,對米開朗基羅、卡拉瓦喬等都有深入的研究,我當時感覺自己像一個混入油畫系的插畫生臥底,但這份經歷對我非常重要——我的手能夠準確的遵循心,即使是無意識的流淌也不會跑形。”

No Pause,9.25 x 16.25 x 2.25”,Sculpey, acrylic, canvas, oil, dura-lar collage, nail, bell, jute twine on board,2025

Lunch Break is Over,12.25 x 17.5 x 2.75”,Sculpey, acrylic, oil, dura-lar collage, nail, bell, jute twine on board,2025
龔若愚的創作脈絡深刻映射了中西藝術教育體系的碰撞,而目前看來,他在這場“碰撞”中為自己爭取到了主動權。國內打下扎實的造型能力,加之美國藝術院校打破常規的實驗性培養,這種“一松一弛”的折衷主義痕跡在其創作中尤為顯著。正如他自己所言:“中國學院派嚴謹,美國藝術圈反傳統,我不想站隊,只希望博采眾長?!?/strong>
在無意識行動中找尋自我的情緒邊界
從具象的驢到2025年新作,其中的蛻變顯而易見。

The Usurper

Mr. Donkey_s Death II

Untitled(oh my brother!)
在早期作品中,我們看到“畫什么”對龔若愚來說似乎還很重要,十年專業的傳統訓練讓他能夠通過繪畫、拼貼甚至雕塑等多元方式滿足和豐富其作品期望的敘事性。然而個展“笑點之下”卻給了我們不同的面貌,驢的形象漸漸從畫中隱退,抽離成糾纏的線條,圖像看似隱晦,但繪畫痕跡躍然成為了語言的可視覺化呈現,寓意在其間若隱若現。如果說敘事性需要具象來承載內容,那脫離敘事的桎梏,感受力表達便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同樣,從受眾角度,過分寫實往往容易剝奪觀眾的感受空間,而龔若愚的新作品就如同抽絲剝繭,留給觀者更多想象余地,參與到創作的延續和發展中來。
“去圖像化”的努力下,是個體思想和感受的浮現與強化。

龔若愚紐約個展海報(左)及正在布展的藝術家龔若愚(右)

藝術家龔若愚(右)與觀眾交流


龔若愚紐約個展現場
“在美國有這樣一句話:‘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too.’這有點魚和熊掌兼得的意味,我是被這句話觸動的,它應該是‘兩全其美’的意思。國內的文化傳統是——為了讓他人理解,我可以讓渡自己的感受;但在西方,似乎更把張揚自己的主張放在首位,而很多時候這樣反倒可以‘eat it, too’(通吃)。過去,我會為了追求繪畫對象和呈現的內容而把自我放在次位,而近期創作中,我把自己前置,更強調自我的表達,結果(畫面的內容敘事)就不那么重要了?!饼徣粲捱@樣解釋,并在創作方式上進行了新的探索。


龔若愚創作及布展現場
傳統油畫讓這位青年藝術家覺得“一眼望到了頭”,于是龔若愚嘗試通過不同創作方式抵達自己的彼岸。并未受過專業版畫訓練的他發現版畫制作總會呈現出其不意的結果,這種不確定性反倒令創作更加松弛,幫助他打開自己,擁抱變化,用一種“玩的態度(playful attitude)”去找尋更真實的自己。于是,龔若愚以醋酸纖維板為媒介,通過滾軸轉印色塊、鉛筆壓畫、鏡像復寫甚至潑灑等方式,使畫面生成過程充滿不可控的隨機性。在這一轉印的過程中,鏡像的圖像帶來了與創作初始相異的陌生感,藝術家必須趕在墨彩干掉之前進行創作的延續,這樣的限時性令龔若愚不得不放棄傳統油畫中對畫面極致追求的理性,而釋放出潛意識追趕即將干涸的墨跡。

Due Date

Savory Droplet
藝術家將這一創作形式歸于單版畫(monotype),但我認為他其實突破了版畫的維度,而是通過鏡像轉印、丙烯速干等特性,將中國水墨的“書寫性”與西方的自動主義(Automatism)相結合,在行動中釋放無意識,在無意識中探索并不斷顯現自我的情緒邊界。在這一過程中,他繞離了最初的“主觀能動性”,而其抵達和釋放的才是最本質的“真實”。這種在未知性中“以手追趕潛意識”的創作方式真的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杰克遜·波洛克的行動繪畫,而這樣迅速的創作方式也反過來作用于龔若愚的油畫表現,令他的線條更加隨性和生猛。

Untitled (sunk costs)

Watch Your Steps!
除此之外,他還通過拼貼元素進一步打破作品的邊界:調色盤殘骸被剪裁為不規則形狀,轉印復刻的亞克力版在肢解后被嵌入畫面……龔若愚形容自己的創作為一種冥想與內觀:“腦海中的場景就如同拼貼一樣從來不是規則的,它的形狀正契合了我的情緒邊界。”



展廳現場
的確,龔若愚的媒介實驗本質上是一場“思緒可視化”的轉譯行動,藝術家讓渡主觀能動性,通過創作行動中的不確定性激發潛意識,將抽象的情緒具象為“不規則的邊界”,最終通過視覺形態記錄意識的流動痕跡。在此過程中,創作目標從 “完美的敘事性畫面”轉向對自我表達的絕對忠誠,而其過程本身亦不斷拓展著藝術家的個人張力和情緒邊界。
再次看向若愚畫面中糾纏的線條,它們不正是“思緒”的形狀么?
“笑點之下”的荒誕真實…
笑點,即相聲藝術中的“包袱”。在捧哏與逗哏之間,龔若愚帶給我們的不是一笑而過,而恰恰是笑點之下隱藏的無數欲語還休。

Whisper Louder

展廳現場
在他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其對語言、文字和繪畫多種表達方式的敏感與鏈接能力,這似乎和他從小就鐘愛連環畫和諷刺漫畫有關。在龔若愚看來,圖像比文字更能延展出想象空間,而作品和標題之間是一種天然的互補,作品名稱亦成為創作的一部分,它如同注腳,用詼諧、自嘲的語言補全畫面外的情緒,或與創作時的心態相關?!安灰欢ㄊ钦嚓P的邏輯,但能在畫面之外增強一種指向性的延展。比如《Your Half is Flame…》靈感來源于王朔的小說,調色盤上的紅藍配色結合著虐戀的情緒,是一種撕扯的關系?!?strong>在視覺留白的詩意延續中,作品題目仿佛一種錨定的文化密碼,將多義圖像導向特定的闡釋路徑。

Your Half is Flame...
作為跨越北京與紐約文化土壤的90末藝術家,龔若愚通過自嘲解構留學生的文化撕裂感,假借中國傳統相聲的“包袱”既拋出了困惑與迷茫的真實處境,又勇敢的鞭策自己創新與嘗試,在藝術探索中呼應著尼采哲學中酒神與日神的辯證關系,看似是對學院派傳統的背離,實則更像是對全球化語境下跨文化個體困境的詰問。

駐足作品前的觀眾
然而,龔若愚始終如一頭“倔驢”,硬生生將東西方文化碰撞中的自我身份探索轉化為荒誕與理性交織的視覺語言呈現。他的藝術實踐揭示了一個本質命題:在文化裂隙中,沖突并非終點,而是新生的起點。他巧妙地將自嘲轉化為自省,將撕裂感升華為共生的可能。這種“折衷主義”既非對傳統的背叛,亦非對潮流的迎合,而是以個體的真實體驗為錨點,在荒誕表象下觸及全球化世代的情感通途。當觀眾游走于“笑點之下”的展廳中,駐足于那些扭曲的線條與張揚的色塊前時,他們看到的不僅是文化碰撞的寓言,更是一個關于如何在不確定世界中保持創作赤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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