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春風和煦,草木蔥蘢,一片生機盎然。在太湖東南岸邊,有一座靜謐的小村莊——開弦弓村,俗稱“江村”。它或許對許多中國人來說有些陌生,但在八十多年前,正是費孝通先生在這里的調研和寫作,開啟了鄉土中國研究的序幕,開弦弓村也成為了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標識地,為世界觀察中國鄉村打開了一扇窗。
《〈鄉土中國〉再認識》新書首發儀式現場(圖片來源:七都鎮人民政府 )
此刻,開弦弓村迎來了又一場文化盛典。2025年4月5日,由東南大學藝術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所、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聯合主辦的《〈鄉土中國〉再認識》新書座談會在費孝通先生田野調查故地——蘇州市吳江區七都鎮開弦弓村江村文化禮堂隆重舉行。
開幕式上,中央黨校二級教授徐平對《<鄉土中國>再認識》進行了深度點評。徐平教授強調,該書突破傳統范式,將費孝通思想置于中國社會百年變遷的宏闊背景下,解讀費孝通思想“差序格局”“三級兩跳”等重要關鍵詞,揭示費孝通思想從“鄉土重建”到“文化自覺”到躍遷軌跡,該書為讀懂中國鄉村的現代轉型提供了關鍵性學術地圖。
方李莉在研討會上致辭(圖片來源:七都鎮人民政府 )
活動現場還舉行了贈書儀式,方李莉教授向吳江區委宣傳部、七都鎮政府、費孝通圖書館及開弦弓村捐贈新書,并開展讀者簽售活動。來自全國多所高校的學者圍繞新書展開深度研討,彰顯學術研究與在地實踐的深度融合。
《鄉土中國》與《〈鄉土中國〉再認識》
費孝通1948年出版的經典著作《鄉土中國》,作為學界公認的中國鄉村社會結構理論奠基之作,自2019年起被納入全國高中語文統編教材"整本書閱讀"單元。該書以鄉村社區為研究起點,系統剖析中國傳統社會的權力網絡、禮治秩序與道德體系,涵蓋語言傳播、家族制度、血緣地緣關系及性別互動等多重維度。其核心概念"差序格局"——描述中國傳統社會人際關系結構——在知識界和社會各界廣為流傳,這部學術經典至今仍為重新審視城鄉關系轉型與文化基因傳承提供重要理論資源。
《〈鄉土中國〉再認識》封面
《〈鄉土中國〉再認識》是方李莉受山東畫報出版社委托,幫助讀者讀懂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的書。方李莉作為費孝通的學生,多年來在費孝通的指導下作田野調查和學術寫作,非常熟悉費孝通的學術風格和工作方法,近年來編輯出版了《費孝通之問:人類社會如何走向“美美與共”——費孝通學術思想傳》、《費孝通晚年思想錄》、《文化自覺與全球化——費孝通晚年文集》、《費孝通論鄉村建設》、《費孝通論小城鎮建設》、《費孝通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費孝通論文化自覺》、《費孝通論人文資源與美好生活》等著作,這些學術的編寫與生活經歷為方李莉寫作該書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閱讀《〈鄉土中國〉再認識》后,筆者深感這是一部將費孝通學術思想深入淺出地呈現的專著。該書通過對費孝通思想脈絡的系統梳理,早年傳奇經歷的描寫,結合百年社會變遷的背景,將《江村經濟》《鄉土中國》《鄉土重建》《人性和機器》等著作的學術理論轉化為通俗易懂的表達,呈現了一個立體豐滿的費孝通形象,這種多維度的寫作方式,使專業學者與普通讀者都能從中獲得啟發,也為重新審視中國鄉村社會的現代轉型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視角。
在會議間隙,方李莉教授接受了筆者專訪,圍繞《〈鄉土中國〉再認識》的寫作背景、學術思想梳理以及江村研究等話題進行了深入探討,本文綜合了專訪實錄與筆者閱讀新書筆記。
《〈鄉土中國〉再認識 》的寫作目的
對于《〈鄉土中國〉再認識 》的寫作目的,方李莉談到兩方面的原因,第一是通過寫作幫助大家讀懂《鄉土中國》這本社會學經典,回應社會上對費孝通學術思想的模糊認識,強調“鄉土”對于中國社會的意義。近年來,有些人認為科技和城市化遠比鄉村重要,認為“中國城鎮化都到60%了,這個時候強調鄉土中國是否有些不合時宜?
方李莉認為“鄉土”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講非常厚重,中國作為一個歷史和地理上相對獨立的空間,長期以農業為主導,形成了“土”為核心的文化特質。費孝通曾指出,研究一個民族的文化必須從其根基入手。費孝通的研究不是就鄉村而鄉村,而是把村莊的研究視為中華民族文明體的縮影,通過具體村莊的觀察,展現了中國社會的本質及其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變化。
第二,重讀費孝通的鄉村研究,尤其是在當今AI、智能工業4.0和全球網絡化迅猛發展的時代,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當下AI和互聯網的出現正在塑造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需要重新審視自身的文化根基,找到與全球化連接的獨特路徑。
費孝通江村紀念館中的費孝通雕像(攝影:劉鵬飛)
費孝通在20世紀30年代研究鄉村時,正值中國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費孝通對中國鄉村道路的思考,為我們今天探索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啟發。工業革命曾打破城鄉關系,而今天,面臨又一次社會轉型,我們能否能在高科技的基礎上重新構建城鄉互動循環模式?進一步深入探索具有自身特點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
與此同時,西方現代化雖然技術發達,卻未能調和好人與技術、人與自然的關系,導致社會問題頻發??萍嫉陌l展不能脫離對環境、倫理和文化的深刻思考,否則就像一輛沒有剎車的飛速車子,充滿危險。中國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應充分發揮中國智慧,注重生態、人文與高科技的平衡,為人類的未來發展尋找到一條更加安全和更加可持續發展的道路。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態觀念和人文因素,或許能為現代社會提供一種有益的視角。費孝通曾提出,未來社會是否需要一場新的文藝復興?上次文藝復興以西方文化為底色,那么這次是否可以以東方文化為底色?這不僅是對歷史的回望,更是對未來可能性的探索。
費孝通學術思想梳理
費孝通的學術思想體系龐大且深刻,其作品《鄉土中國》作為社會學領域的經典之作,對于不具備社會學和人類學基礎知識的普通讀者而言,直接閱讀《鄉土中國》可能會遇到一定的理解障礙?!丁脆l土中國〉再認識 》特別增加了對費孝通家庭教育背景和早期學術思想脈絡的詳細梳理,幫助讀者深入理解費孝通的學術動機和思想。
費孝通的家庭教育背景較為新潮和西式,他深受外祖父和母親的影響。在費孝通的學術路徑中,他的老師吳文藻的中國社區的社會學研究、史祿國的體質人類學、馬林諾斯基的人類學功能主義、芝加哥學派的派克的“人文區位”等學術理論和思想對費孝通形成自己的學術思想和田野考察的方法論起到了重要作用。費孝通過學習借鑒前輩的學術基礎上,逐漸形成了親身實地觀察的實證主義的方法。通過聚焦于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村莊社區,將其看成一個與中國其他地區緊密相連的整體進行分析和理論總結。
費孝通江村紀念館內(攝影:劉鵬飛)
另一方面,費孝通充分進行文明和區域差異性比較。例如,“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禮治社會”與“法治社會”、“熟人社會”與“陌生人社會”、“匱乏經濟”與“豐裕經濟”等概念正是中西比較研究的成果。通過比較,他也發現了中西文明各自不同的利弊。費孝通認為,中國需要走現代化的道路,但不一定要重復西方的老路,應該尋找自身優勢,找到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道路。方李莉認為:“費孝通當時寫《鄉土中國》的目的就是力圖進行中國人的文化自覺,文化自覺的目標就是在認識自身文化的基礎上,掌握在現代化過程中的社會自主轉型權?!?/strong>
同時,費孝通一生致力于如何通過西方的學術來了解和剖析中國社會,找到其病根,解決中國的社會發展問題。費孝通的學生時期,中國正處于積弱積貧,軍閥混戰的時代,費孝通認為要想改變中國落后狀況,就需要認識中國,必須要認識中國農民的生活。當時社會上很多知識分子熱衷于做鄉村改造,但費孝通冷靜地指出:“我們只看見知識分子下鄉的宣傳,要改革這樣要改革那樣的呼聲,但是我們絕沒有機會聽見一個調查農民態度的忠實報告?!?/strong>晚年費孝通總結自己的一生就是“志在富民”,“就是要用自己的學問幫助中國找到一條有利于廣大民眾的發展道路?!?/p> 無心插柳的江村研究開啟學術大門 開弦弓村是費孝通研究的第一個鄉村。費孝通在開弦弓村調研基礎上完成的《江村經濟》成就了費孝通的學術聲譽,為后面的《鄉土中國》等一些列鄉村研究的學術著作奠定了學理基礎。費孝通一生26次來到開弦弓村考察和調研,可見開弦弓村在他學術研究和人生經歷中的重要位置。費孝通為何選擇開弦弓村作為第一個鄉村研究? 開弦弓村風景(攝影:劉鵬飛) 通過閱讀《〈鄉土中國〉再認識》我們了解到,費孝通在開弦弓村研究和寫作《江村經濟》本是一個無心插柳之舉。當時人類學普遍研究部落文化,費孝通受老師吳文藻的委派,與自己的新婚妻子王同惠去廣西大瑤山花藍瑤族進行考察,考察途中費孝通深陷捕虎陷阱身負重傷,新婚妻子在尋求村民的途中意外跌入水中溺亡,這場意外事故令費孝通悲痛欲絕。 1936年夏天,費孝通受姐姐費達生邀請來到太湖湖畔的開弦弓村養傷。開弦弓村位于長江和大運河兩條水路的交叉點,蠶絲業是村莊的第二大產業,這里的紡織品通過水路運往西方世界,但到了20世紀初,在西方工業化沖擊下,鄉村逐漸失去了蠶絲手工業和多種經營的副業,很多農民被迫進城打工。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傳統鄉村的社會結構已經開始破碎,費孝通用兩個月時間對開弦弓村進行了詳細的田野考察,通過書寫《江村經濟》這本博士論文對當時中國鄉村面臨的社會轉型做了一個記錄,像七巧板一樣把中國鄉村的破碎的元素重新拼接起來,完整呈現了鄉村的社會結構和與世界的關聯。方李莉特別指出:“在費孝通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中國人把中國的鄉村如此淋漓盡致地描述出來,費孝通應該是用人類學的方法研究中國鄉村的第一人?!?/strong> 《江村經濟》受到費孝通的英國導師、人類學功能學派大師馬林諾斯基的高度評價:“通過熟悉一個小村落的生活,我們如在顯微鏡下看到了整個中國的縮影。尤其是蠶絲業的內容體現了開弦弓村與世界的連接,體現了工業革命對小村莊的沖擊,包括社會變遷和人口流動的狀況?!?/p> 城鄉循環互動和鄉土工業 方李莉還特別指出,在費孝通的論點中,有一個值得我們今天關注的觀點,就是城鄉循環互動和鄉土工業。費孝通認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農工相輔的國家,每一個農民某種角度來說都是一個手工藝人,農業、手工藝和副業的存在構成了中國農民的基本收入,但在工業化的沖擊下,鄉村的手工藝就逐漸衰敗,農民如何提高收入?另一方面,工業化也打斷了傳統的城市與鄉村的循環互動關系,過去鄉村人在外面做官或經商發財后,都愿意榮歸故里,為家鄉做事,教書育人,但工業化后,“鄉間把子弟送了出來受教育,結果連人都收不回?!惫I化不僅從鄉村吸引走了勞動力,也吸引走了知識分子。 開弦弓村風景(攝影:劉鵬飛) 江村藝術駐地工作室(攝影:劉鵬飛) 面對鄉村人才和產業的凋敝,費孝通提出了“鄉土工業”的概念,這種鄉土工業可以是手工的,也可以是機器的,可以是家庭的,也可以是工廠性的,重要的是這種工業在原料、勞工和資本等各方面都以鄉村的來源為主。這樣就可以使產業、資本和人才留在鄉村,鄉村才能興旺起來。但是,費孝通也強調這種工業分散在鄉村的想法的條件是電氣化的實現。但在當時,電氣化還不足以支撐這種模式,所以當年沒有引起廣泛重視。 方李莉認為,隨著全球第三、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到來,以新能源、互聯網和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人類社會以往的集中化、規?;?、標準化的發展模式開始轉向分散化、小型化、多元化的發展模式。方李莉通過對景德鎮30年的田野考察和思考,發現從20世紀90年代,有越來越多在城市受過教育的藝術家、設計師、網絡工作者等新型創意人員開始進入鄉村,互聯網和高速公路將分散化的城鄉串聯在一起,形成了新的城鄉互動的鄉村產業模式,這一新的模式實實在在地在農業社會基礎上生長出來,并具有鄉土社會的特質。在這樣的背景下,費孝通的城鄉循環互動和鄉土工業概念有了更為現實的可行性,這也是我們今天重讀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和《鄉土重建》的意義所在。 (作者:劉鵬飛)